上周我去逛了趟本地的电子城，那个地方现在基本就是个巨大的二手回收站，什么老旧的显卡、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机，还有一堆不知道从哪个倒闭公司收回来的办公椅。我就在那儿，为了找根旧型号的转接线，蹲在一个叫「老张数码」的铺位前头，听他跟旁边卖监控的大哥吹牛。
老张手里盘着两个核桃，油光锃亮的。他说前两天有个刚毕业的小孩，来他这儿配电脑，张口就要最高配置，显卡要那种能跑得动好莱坞特效的。一问，说是要做短视频剪辑。老张当时就笑了，说这年头，怎么还有人信这个能一夜暴富呢。
旁边卖监控的大哥倒是挺起劲，说他那儿有个亲戚，本来是送外卖的，后来报了个什么班，学了俩月剪辑，现在在家里接单，一个月小一万呢。
我就蹲在边上听着，手里的线缠来缠去。这话题太熟了。现在网上全是这种广告，什么「零基础小白也能月入过万」，配图通常是一张支付宝余额截图，数字大得吓人。这种东西看多了，人都容易产生幻觉，觉得只要学会了那个叫Pr的软件，就能立马把键盘敲成印钞机。
这让我想起我之前接触过的一个兼职剪辑群。那个群里有几百号人，每天都有人在问：「有单子吗？」「这单怎么结款这么慢？」
还有人发一些看着就头疼的素材包。群主偶尔会丢出来几个任务，大概就是给一些卖三无减肥药的微商剪个宣传片，或者给某个不知名的十八线小网红剪个日常Vlog。
价格低得离谱。剪一条片子，有时候才给三十块钱。你得找素材、配音乐、加字幕、做特效。要是甲方稍微难缠一点，让你改个五六遍，算下来时薪可能还不如去楼下捡瓶子。
那个群里有个叫小伟的，特别活跃。他是大二学生，学土木工程的，不想以后去工地打灰，就想着能不能靠剪辑这条路改命。他为了剪视频，还在宿舍里省吃俭用买了个新电脑。
有一天深夜，大概两三点了吧，小伟突然私信我。他问我：哥，剪辑短视频赚钱吗？
我当时正盯着一个渲染进度条发呆，看着那个百分比像蜗牛一样爬。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他。赚吗？肯定是有人赚的。那些头部的博主，一条广告几十万。那些给大综艺做后期的工作室，一分钟好几千。
可对于像小伟这样，刚学了个皮毛，只会套几个模板，连节奏感都还没摸清楚的人来说，这就是个巨大的坑。
他跟我说，他接了个单子，给一个教人炒股的「老师」剪视频。那个老师说话大舌头，录音环境全是杂音，还要他在视频里加那种特别浮夸的金币掉落特效。他剪了一整天，眼睛都快瞎了，最后对方给了他五十块钱，还说：「你这水平不行啊，下次不找你了。」
小伟很受打击。他说他看那些教程里，那些老师随便剪剪就是大片，怎么到自己手里就成了这副德行。
这就是现实和幻想的差距。那些教程从来不会告诉你，所谓的「随便剪剪」，背后是对音乐卡点的精准直觉，是对镜头语言的深刻理解，还有那几百个G的素材库积累。他们只会告诉你，点击这里导入，点击那里导出，恭喜你，学会了。
这就好比有人给了你一把手术刀，教了你握刀的姿势，然后就跟你说，去吧，你可以去做心脏搭桥手术了。
我也接这行有一阵子了。最开始那会儿，纯粹是觉得好玩。把自己拍的猫剪成那种鬼畜视频，发在朋友圈里大家哈哈一笑。后来就有朋友找过来，说能不能帮忙给公司年会剪个片子。那时候也不懂行情，就让人请吃顿烧烤。
后来单子慢慢多了一点。有婚庆公司的，有给孩子做成长记录的。最奇葩的一个，是有个大哥，让我把他跟前女友吵架的录音，配上悲伤的BGM，还要加那种黑白滤镜，说是要发给她挽回感情。我一边剪一边忍不住想笑，又觉得挺心酸。
这种零散的活儿，赚个烟钱酒钱还行。真要当成主业，得饿死。
现在这个行业卷得厉害。以前你会个剪映，就能接单。现在呢，你不仅要会Pr，还得会Ae做特效，会Ps做封面，最好还得懂点达芬奇调色。甚至有的甲方还要你会写脚本，会运营账号。这哪里是招剪辑，简直是在招一个全能媒体人。
老张在电子城里跟我吐槽，说现在那些买高配电脑的小孩，十个有九个最后都把电脑挂闲鱼了。显卡还没捂热乎呢，梦就碎了。
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现在最赚钱的剪辑，不是剪那些精美的电影解说，也不是剪那些高大上的宣传片。而是剪那种「切片」。就是把那些大网红直播时候的搞笑片段，截出来，加上大大的字幕，配上魔性的笑声罐头。这种号，只要有一个爆了，带货佣金就能拿到手软。
但这玩意儿也是有门槛的。你需要拿到网红的授权。拿不到授权，你剪得再好，也就是给平台做嫁衣，搞不好还得吃官司。
那天在电子城，我还碰到了一个真正靠这个吃饭的人。不是那种在网上吹牛逼的「导师」，是个实打实的后期民工。他来修他的硬盘。那是他的命根子，里面存着好几个T的工程文件。
他黑眼圈比阿哲还重，头发乱糟糟的，穿着件一看就好几天没换的T恤。他跟我聊了几句，说他现在在一个专门做短剧的公司。就是那种如果你在某音上看，看两集就要跳转小程序付费的那种土味短剧。
「霸道总裁爱上我」、「重生之我是豪门弃少」，就这种剧情。
他说他们那一组，三个人，一天要剪五集。每集两分钟。那种强度，简直不是人干的。甚至都没时间去思考镜头美不美，只要剧情连得上，声音对得上，就可以往外发。
我问他收入怎么样。他点了根烟，没细说，就比划了一个数。还行，比在厂里打螺丝强。
可他说他最近想转行了。因为感觉脑子空了。每天处理的都是那种毫无营养的垃圾内容，扇巴掌、下跪、泼红酒。他说有时候做梦都在剪辑轨道上拖动那些素材，梦见自己被一堆豪门弃少追着跑。
这大概就是硬币的另一面。当你把爱好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作，那种枯燥感会把你的热情一点点磨平。
我也经常问自己，还喜不喜欢剪视频。那种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素材，通过自己的手，变成一个有故事、有情绪的作品的过程，确实很有成就感。特别是当你选了一首特别贴切的BGM，画面跟节奏完美契合的那一瞬间，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
那种爽感是真实的。
可这种爽感能不能变现，能变多少现，真看命。还有看能不能熬。
大部分人是熬不住的。就像小伟，后来他还是老老实实去考了研。他那台高配电脑，现在主要用来打游戏。偶尔帮室友剪个生日视频，换顿火锅吃。
上次看他朋友圈，发了一张在图书馆复习的照片。配文是：还是书本里的世界比较单纯。
我觉得挺好的。
有些事儿，当个爱好挺美。非要把它变成饭碗，可能饭碗没端稳，先把牙给磕了。
当然，也不能一棒子打死。就像那个卖监控的大哥说的，他亲戚确实赚到了钱。这世界上永远存在幸存者偏差。有人在金矿里挖到了金子，更多的人是在旁边卖铲子，还有更多的人，是挖了一身泥，最后只挖到了几块破石头。
这行没什么门槛，也就意味着门槛最高。你会用剪刀，不代表你会做衣服。你会打字，不代表你会写小说。软件只是个工具，真正值钱的，永远是你脑子里的想法，是你对内容的敏感度。
那天离开电子城的时候，天都黑了。老张还在那儿盘他的核桃。那个修硬盘的大哥，抱着他失而复得的数据走了，背影看着挺沉重。
我买了根十块钱的转接线，回家插上一试，接触不良。
你看，这生活，有时候就跟剪视频一样。你以为你接上了，其实信号根本没通。你以为能导出个4K高清，结果出来全是马赛克。
但还得接着剪啊，毕竟素材都拍了，日子还得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