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想到，上周去横店找朋友蹭饭，那个咖啡馆里全是敲键盘的声音。不是那种清脆的机械键盘声，是那种很急促、很焦虑，仿佛要把笔记本电脑戳烂的声音。
我就坐那儿听了一耳朵。左边那桌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头发很油，估计得有三天没洗了。他正对着电话那头吼：「必须扇巴掌！第三集如果不扇巴掌，用户的付费点怎么拉升？那个恶毒女配的台词要再狠一点，什么叫『你给我滚』？太文雅了！要说『像你这种下水道的老鼠，也配进我叶家的门？』」
右边那桌是个穿汉服的姑娘，正在跟人对着电脑屏幕指指点点：「这个战神的盔甲太塑料了，后期能不能加点特效？还有这个龙王归来的BGM，声音大一点，要把那种『歪嘴一笑』的气氛烘托出来。」
这地方简直是个魔幻现实主义的集散地。
以前大家来这里是为了追星，看哪个大明星在拍古装剧。现在不一样了，满大街都是竖着拿手机拍视频的人，还有扛着那种轻便摄像机的小剧组。
他们拍的东西，叫短剧。
就是那种你在刷视频时突然跳出来的广告，一分钟一集，剧情快得像坐过山车。上一秒主角还在送外卖被羞辱，下一秒豪车车队就来了，几十个黑衣人齐刷刷跪下喊「恭迎龙王」。
你觉得土？土就对了。越土越有人看，越土越上头。
我那个朋友老周，以前是写严肃文学的，天天在那儿琢磨怎么把句子写得像马尔克斯。现在不了，他现在是横店著名的「量产编剧」。
老周跟我说，写这玩意儿，不需要你有什么文采。你得懂人性。懂那种最直接、最原始的爽感。
你要是问普通人怎么入行短剧，老周指了指他那台已经磨掉漆的笔记本电脑，说这就是门票。
写剧本是门槛最低的。
不需要你去横店，你在家里蹲着就能写。只要你脑洞够大，看过几百部网文，知道什么叫「赘婿」，什么叫「真假千金」，什么叫「带球跑」。
那些收剧本的甲方，根本不看你的学历。他们只看你的「前三集黄金定律」。第一集要把矛盾冲突拉满，要么是被未婚妻退婚，要么是被丈母娘逼着喝洗脚水。第三集必须要有反转，主角要亮出身份，或者捡到金手指。
老周写一个本子，以前能卖一万五，现在卷得厉害，几千块也有人接。但他写得快啊，一周就能憋出一个八十集的本子。他说这叫「情绪工业」，跟在工厂里拧螺丝没区别，只不过他拧的是观众的多巴胺。
除了写剧本，还有一条路子，比较适合那种平时喜欢刷手机、又有点网感的。
分销。
这词儿听着挺高大上，像是什么传销组织。这玩意儿现在的玩法叫CPS。
你去那些短剧平台申请一个授权，把他们已经拍好的剧，剪辑成精彩的短视频，发到抖音、快手、视频号上。
只要有人通过你发的视频链接点进去，看上瘾了，充值付费解锁后面的剧集，你就能拿提成。
这比例还挺高，有的能拿到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也就是用户充了一百块，你拿五十。
我在老周那个群里，看到有个宝妈，每天就在家里剪这些片子。她也不懂什么蒙太奇，就是把最狗血、最吵架、最扇巴掌的那几段剪在一起，配上那种很紧张的音乐。标题起得特别耸人听闻：「豪门弃妇转身嫁给千亿首富，前夫后悔疯了！」
就这么干，她上个月分到了八千多块钱。
这钱好赚吗？也不好赚。
现在做这个的人多如牛毛。你的视频发出去，很可能石沉大海，只有几十个播放量。你需要不停地发，不停地换素材，甚至要养好几个号。这就跟在河里淘金一样，大部分时候你淘到的都是沙子，偶尔能碰到一粒金渣子。
再说说那些想去演戏的。
如果你长得还行，有点特色，短剧倒是个机会。因为短剧对演技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它不需要你像梁朝伟那样眼神里全是戏，它需要你「脸谱化」。
演霸总，你就得会皱眉，会把领带扯松，会壁咚。
演恶毒女配，你就得会翻白眼，嘴角要能挂得住冷笑。
演受气包，眼泪要说来就来，还得哭得梨花带雨。
横店现在缺这种演员。那些大剧组挑人挑得严，短剧剧组没那功夫。七天就要拍完一百集，时间就是金钱。只要你能背得下来台词，不怯场，基本上就能上。
我见过一个群演，之前演尸体演了好几年。现在在短剧里演那种势利眼的管家，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主角那个「废物」女婿吐口水，然后被主角打脸。他演得特带劲，说这比演尸体爽多了，至少有台词，还能穿西装，虽然那西装是地摊上五十块钱买的。
但这行真的很累。
我在片场待了一下午。那个导演拿着大喇叭喊得嗓子都哑了。演员连轴转，有时候一天要拍二十个小时。为了赶进度，两个组同时拍，主角在这个房间刚演完哭戏，抹把脸跑到隔壁房间就要演甜蜜求婚。
那种分裂感，一般人精神受不了。
而且剧组特别穷。别看剧里是豪门盛宴，其实那香槟可能是雪碧兑的，那大龙虾可能是塑料模型。霸总开的劳斯莱斯是租的，按小时算钱，稍微蹭掉点漆，制片人都要心脏病发作。
还有一个很隐蔽的入行方式，可能很多人没注意。
做道具。
短剧的道具需求特别奇葩。今天需要一个「龙王令」，明天需要一个「神医针」，后天需要一份「百亿合同」。这些东西，淘宝上买来不及，定做又太贵。
有个做手工的大叔，专门接这种活。他用硬纸板、泡沫、喷漆，能做出各种看起来很唬人的道具。那个看着金光闪闪的「至尊黑卡」，其实就是废旧银行卡贴了层贴纸。他靠这个，在横店附近租了个小院子，生意好得不得了。
这行业就像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也是一个巨大的万花筒。
有人在这里一夜暴富。听说有个做投流的，就是专门负责在平台上花钱买流量推广短剧的，投中了一部爆款剧，一个月流水过亿，那提成能在老家买两套房。
更多的人是在这里当燃料。
那些写废了的剧本，那些剪出来没人看的视频，那些在片场冻得瑟瑟发抖等待机会的群演。他们也是这庞大机器的一部分。
前两天我刷朋友圈，看到老周发了条状态。
他说：「刚写死了一个反派，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难受。他其实也只是想出人头地而已。」
配图是一张凌晨四点的横店街道。路灯昏黄，几个穿着古装的人蹲在路边吃盒饭。
这画面挺讽刺，也挺真实。
大家都想做那个名为「主角」的梦，最后发现自己可能只是背景板里的一棵树。
可即便是一棵树，也有想开花的时候吧。
你想试试吗？哪怕只是去写个狗血的开头，或者剪个鬼畜的片子。这大概是目前离普通人最近的、不用看老板脸色、纯粹靠市场反馈的行当了。
没准你心里那个被压抑了很久的、俗不可耐的故事，正好就有几百万人等着看呢。
这就跟买彩票一样，不买永远中不了。进了场，好歹有个盼头。
对了，那个在咖啡馆吼着要「扇巴掌」的小伙子，后来我看到他笑了。估计是甲方通过了他的剧本。他合上电脑，猛吸了一口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冰美式，像是个刚打完胜仗的将军。
虽然他写的故事里，将军不需要喝冰美式，只需要歪嘴一笑，十万大军就会从天而降。
生活没那么爽，所以我们需要短剧。入行短剧，说白了，就是成为那个制造幻觉的魔术师。至于这魔术能不能变出钱来，得看你手里的牌，还得看点运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