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起来的时候，心脏会猛地缩一下。那个感觉，就像是小时候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躲在门背后听见有人来敲门。现在不一样，那是95开头的号码，或者是归属地显示“未知”的座机。有时候一天能接二十个，有时候更多。后来干脆开了静音，世界清净了，心里的鼓点却敲得更响。
我也试过把手机关机，把卡拔了。那种与世隔绝的滋味，刚开始觉得像是在度假，两个小时后就开始慌。万一真有人上门呢？万一他们把电话打到通讯录里那个八百年不联系的小学同桌那里去呢？
这种恐惧比欠钱本身还折磨人。
很多人都经历过那种脑袋发懵的阶段。看着支付宝和微信里的余额，小数点前面是个零，后面也是零。想买包烟，都要在便利店门口踌躇半天，最后换成了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喝一口，凉得胃疼。
这种时候，千万别去听那些所谓的“大师”讲课。短视频里全是那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发胶抹得苍蝇上去都得劈叉的人，在那儿唾沫横飞地教你“负债翻身实操”。他们嘴里全是新名词，什么底层逻辑，什么赛道，什么杠杆。
听了他们的，你只会负债更多。因为他们的课还要收你299。
真正的上岸，从来就没有什么奇迹。
我见过一个哥们，大家都叫他老黑。欠了一屁股债，多少钱他不说，反正我看他抽烟都只抽红金龙。他以前是开饭店的，后来盲目扩张，赶上这几年行情不好，直接赔到底裤都不剩。
他也不跑，也不躲。就在我们那个城中村租了个最便宜的单间，一个月三百块，没窗户，白天进去都得开灯。
他干嘛呢？送外卖。
这活儿看着简单，真干起来能要半条命。特别是那个雨天，单子多，路滑。他那辆二手的电动车，刹车不太灵。有一次为了赶时间，在一个路口侧滑出去，人没事，餐洒了。
那一刻他坐在泥水里，没哭，就是盯着那盒洒出来的黄焖鸡米饭发呆。那可是几十块钱啊，这一单白跑了，还得赔钱。
后来他爬起来，把车扶正，给客户打电话赔不是，声音低得像尘埃里开出的花。
这就是现实。没什么尊严不尊严的。在温饱面前，尊严这东西，连个馒头都换不来。
好多人都在问人生低谷负债累累怎么走上岸，这问题问得就像是在问“怎么能一步登天”。根本没有电梯，全是烂泥路，得手脚并用往上爬。
老黑跟我说，他现在最怕的不是债主，是生病。感冒了都不敢去买药，就在被窝里捂着，喝热水。那热水烫得舌头起泡，也好过花几十块钱买药片。
他也试过去工地。那是真累，搬砖、和水泥。一天下来，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拿筷子都哆嗦。那里的工头不管你以前是老板还是经理，干得慢了就骂娘。
工地上有个好处，包吃住。虽然那是大通铺，那是大锅菜，里面没几片肉，全是白菜帮子。那也香啊，饿了一天，那是救命的饭。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你会想很多。想以前风光的时候，一顿饭几千块眼都不眨。现在为了几块钱工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
这种落差，能把人撕裂。
撕裂了也好，撕裂了就把那个虚荣的自己给扔了。
以前觉得面子比天大，借钱也得把场面撑住。现在知道了，面子是给狗吃的。你欠钱的时候，面子就是个屁。
有个做直播的朋友，不是那种带货的，就是那种才艺主播。后来欠了网贷，每天被人催。她把直播关了，去菜市场帮人杀鱼。
那手以前是做美甲的，现在全是鱼腥味，还有被鱼刺划的小口子。
她说刚开始看见熟人，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后来想通了，杀鱼怎么了？我不偷不抢。这一条鱼我赚两块钱加工费，这一天杀一百条，我就能赚两百。这两百块钱是我实实在在攥在手里的，谁也拿不走。
杀鱼的时候，那一刀下去，特别解压。好像杀的不是鱼，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烦恼。
最怕那种想走捷径的。
手里还剩最后一点钱，不去想着怎么吃饭，想着去博一把。买彩票，或者去搞什么虚拟币。觉得万一中了呢？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一。你越急，坑就越深。
那个赌徒心理，是上岸路上最大的鬼。它会在深夜里咬你的耳朵，告诉你：再试一次，最后一次，翻本了就收手。
信了它，你就彻底完了。
老黑有一次跟我说，他把烟戒了。
我说你那么大瘾，怎么戒的？
他说，算了一笔账。一天一包烟，便宜的也要十块。一个月就是三百。一年就是三千六。三千六，够他还好几个小额的利息了。
戒烟那天他难受得抓心挠肝，就去跑步。在城中村那个狭窄的巷子里跑，吓得野狗乱叫。跑得肺都要炸了，倒在路边喘气，就不想抽了。
这种极度的自律，是被逼出来的。
还有，别老想着一次性把债还清。
那是不可能的。看着那个天文数字，人会绝望。要把那个大石头敲碎，变成一块块小石头。
先把朋友的钱还了。哪怕一次还五百，还两百。这叫态度。让人家知道你没死，你在努力。
至于那些网贷平台的，能协商就协商，不能协商就拖着。反正你也没钱，要命有一条。他们也是求财，不是求命。你只要表现出还款的意愿，他们也不会把你逼死。逼死你他们一毛钱也拿不到。
我认识一个大哥，白天开滴滴，晚上做代驾。那车就是他的家。后备箱里放着一箱方便面，一床被子。
有一次我坐他的车，看他眼圈黑得像熊猫。
他说为了省房租，把房子退了。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就睡车里。
夏天热，蚊子多，他就点蚊香，熏得自己直流泪。冬天冷，不敢一直开空调，费油。就多盖两床被子。
他说，看着那个欠款数字一点点变少，心里那个踏实劲儿，比以前住大房子都舒服。
以前睡大床，整夜整夜失眠。现在睡车里，缩手缩脚的，倒是一觉睡到天亮。
这就是心态变了。
承认自己失败了，没那么难。
难的是承认自己是个普通人，甚至是个混得不如意的普通人。
去捡废品吧。真的，别笑。
小区里的纸壳子，饮料瓶。看着不起眼。积少成多。你低下头去捡那个瓶子的时候，你的腰弯下去了，你的心就硬起来了。
你会发现，路人的眼光根本没那么重要。大家都很忙，忙着赶路，忙着看手机，没人有空盯着一个捡瓶子的人看。
你在意的那种嘲笑，全是自己脑补出来的。
有段时间，我也去摆过地摊。卖那种十块钱三双的袜子。
城管来了就跑，城管走了就摆。跟打游击似的。
卖出去一双袜子，赚个两三块。那种硬币落在手心里的分量，沉甸甸的。
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钱这东西，不是数字。它是你的汗水，是你的时间，是你忍受的白眼和嘲笑凝结成的。
每一分钱都值得尊重。
别总想着以后要怎么辉煌。先把今天的饭钱挣出来。
今天的饭有着落了，再去想明天的房租。
一步一步来。
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你看不见出口的光，周围黑漆漆的，还滴着水，阴冷潮湿。
你只能摸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哪怕一天只走了一米，那也是离出口近了一米。
只要你不停下来，只要你不躺平任嘲，只要你不去干违法的勾当。
总有一天，你会感觉到前面有风吹过来。那风里带着点新鲜的泥土味。
那就是快到了。
那个时候，你回头看。
那些催收的电话，那些鄙视的眼神，那些深夜里的痛哭流涕。
都变成了你脚下的路。
你不会感谢苦难，苦难就是苦难，它没啥值得感谢的。它只会让人痛苦。
你会感谢那个在泥潭里死命挣扎、满身脏污却死活不肯咽气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在路边摊碰到老黑。他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瓶二锅头。
他跟我说，上个月，他还清了第一笔债。五千块。
虽然还欠着几十万，但他笑了。笑得满脸褶子，像朵干枯的菊花。
他说，今晚奢侈一把，加个鸡腿。
我看他啃那个鸡腿的样子，真香。
比他以前开着奔驰去吃海鲜的时候，香多了。
天亮之后，还得继续干活。
还得面对那个烂摊子。
没关系，只要人还活着，这局就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