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的工位，靠窗。
窗外，是另一栋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下午四点，阳光会斜着照过来，刚好反射在她的电脑屏幕上，晃得人眼花。
她通常会把百叶窗拉下来一点。
她的工作，是制作表格。各种各样的表格。用各种颜色，把不同的数据，填充进去。她的鼠标，每天都在「合并单元格」和「自动求和」之间，来回移动。
她觉得，自己的青春，好像也被合并进了这些单元格里。
她会偷偷地看一眼对面的同事。那个叫Vicky的女孩，桌上放着一个新买的戴森吹风机。上周，她刚从泰国回来，带了好多香薰和零食分给大家。
小林什么也没说。她默默打开了另一个浏览器窗口。
这个窗口，是她的秘密。
窗口里，是她开在拼多多上的一个小店。店里，挂着三百多种商品。有能给猫咪按摩的梳子，有可以折叠的泡脚桶，有号称能削一切水果的削皮器。
她一件货都没见过。
她是一个「无货源」店主。
她像一个数字世界的搬运工。她从1688上，或者别的店里，把那些商品的图片和描述，「搬」到自己的店里。然后，把价格，往上加个三块、五块。
有人下单了，她就去上家那里，再下一次单。地址，填买家的。
差价，就是她的利润。
这听起来，像一个完美的生意。没有库存，没有风险。一台电脑，一根网线，就能把生意做到全国。
她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她还记得，她是在一个讲副业的公众号上，看到这种模式的。文章里，一个宝妈，靠开这种店，一个月挣两万块。
她心动了。
她花了整整一周的晚上，研究这件事。她搜索，无货源电商哪个平台好做。她看遍了知乎上所有相关的帖子。有人推荐淘宝，有人推荐闲鱼，还有人推荐抖音小店。
她选了拼多多。她觉得，那里的用户，对价格最敏感。她那三五块的差价，也许更容易被接受。
她交了1000块的保证金。
她的店，开张了。
第一周，一个订单都没有。
她每天下班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后台。看着那个孤独的「访客数：3」，她觉得，那三个人，可能都是她自己。
她开始焦虑。
她去加了一些所谓的「导师」的微信。导师把她拉进一个群。群里，每天都在刷屏。
「爆单了爆单了，兄弟们！」
「今天一千单，感谢老师指导！」
下面，配着一张张看不清细节，但数字很吓人的后台截图。
导师告诉她，她需要「选品」。要找到「蓝海产品」。
什么是蓝海产品？
导师说，就是那种，用的人多，但卖的人少的东西。
这像一句废话。
她开始自己琢磨。
她发现，那个能削一切水果的削皮器，好像卖得不错。上家的链接里，显示已拼10万+件。
她把这个削皮器，也搬到了自己的店里。
她改了标题。她加了很多词。比如「厨房神器」，「懒人必备」，「德国工艺」。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德国工艺。反正，上家是这么写的。
她把价格，从进货价的9块9，改成了14块9。
然后，她开了平台的推广。一块钱，能买来一百次曝光。
奇迹发生了。
第二天早上，她还在地铁上，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她打开一看，有人下单了。
就是那个削皮器。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她赶紧切换到上家的App，下单，付款，一气呵成。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掌控着巨大商业帝国运转的女王。
那天，她出了三单。她挣了15块钱。
她晚上，给自己加了个鸡腿。
那个削皮器，成了她的第一个「爆款」。
订单从一天几单，变成几十单。最多的一天，她卖出去了两百多个。
她每天上班，都心不在焉。她会把手机，悄悄立在电脑屏幕旁边。她会用表格的间隙，飞快地回复买家的咨询。
「亲，这个能削苹果吗？」
「亲，包邮吗？」
「亲，什么时候发货？」
她感觉，自己活在了两个世界里。一个世界，是安静的，只有键盘敲击声的办公室。另一个世界，是嘈杂的，充满了「叮咚」声和「亲」的虚拟店铺。
她开始体会到，这个生意的另一面。
有买家收到货，说削皮器是坏的。她只能先给买家退款，然后，再去跟上家扯皮。上家让她把坏的寄回去。可东西在买家手里。买家嫌麻烦，不愿意寄。
那笔损失，只能她自己承担。
有买家投诉，说她虚假宣传。那个削皮器，根本不是德国工艺，就是浙江产的。平台扣了她50块钱。
她想，这找谁说理去。
最多的问题，是物流。
「亲，我的快递怎么一个星期了还没到？」
「亲，快递显示签收了，可我没收到啊。」
她只能一遍遍地，去帮他们查。去跟上家的客服沟通。上家的客服，永远是机器人回复。她感觉自己，在跟一堵墙说话。
她从未见过那个水果削皮器。可她感觉，自己比谁都了解它。
她知道，它有三种颜色。红色卖得最好。
她知道，它的刀片，有时候会卡住。
她知道，发往西北地区的快递，总是很慢。
她为这个小东西，处理了超过八百个售后问题。她跟形形色色的人，说过无数遍「亲，您别急」。
她挣的钱，越来越多。上个月，她这个小店的纯利润，有三千多块。
不多。但比她工资的涨幅，要快得多。
她用这笔钱，给自己买了一个一直想买的扫地机器人。
机器人送到的时候，她看着那个箱子，有点恍惚。
她觉得，这个机器人，好像是那个水果削皮器，换了一种形态，来到了她身边。
她还在做她的表格。
窗外的阳光，照常在下午四点，晃着她的眼睛。
她对面的Vicky，又换了一个新的香水。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柑橘味。
小林闻着那个味道。她打开了她的浏览器秘密窗口。
「叮咚」，又一个新订单。
还是那个削皮器。
她熟练地复制订单号，切换App，下单。
她想，也许，下个月，她可以用这笔钱，去报一个瑜伽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