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的直播间，通常只有一个人。
就是他自己。
他把手机，用一个透明胶带，粘在监控室的窗户上。摄像头，对着他面前的一张巡逻签到表。
表的背面，是空的。
他有一支圆珠笔。那种最普通，办公室里成捆发，丢了也不心疼的圆珠笔。
他就在这张纸的背面画画。
他画他巡逻时看到的盆栽。一棵半死不活的绿萝。他画监控画面里，那个一动不动的地下车库出口。他画他想象中，白天在这里上班的白领们，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他们应该都长得差不多。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喝着差不red多的咖啡，做着差不多的梦。
他的直播间，没有声音。
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会有他对讲机里传来的，电流的滋滋声。
他是个夜班保安。
这份工作，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与沉默相处。
他第一次听说「音浪」这个词，是在小区的电梯里。两个年轻的女孩在聊天。一个说，她昨天看一个主播PK，刷了三百多块的礼物，就为了看他输了之后学狗叫。
另一个女孩说，你真有钱。
那个女孩笑了，说，主播赚得更多。我这三百块，到他手里，就变成一万五千音浪。
一万五千。
老马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他只知道，他女儿看上的那套乐高城堡，要八百块钱。
他答应了女儿，等她期末考试考了双百，就给她买。
女儿做到了。
他还没做到。
他的工资，每个月四千五。要付房租，要吃饭，要给女儿交各种补习班的费用。每个月，都剩不下什么。
他想，他能不能也去赚那个叫「音浪」的东西。
他研究了很久。
他下载了抖音。他看那些最火的主播。
有的人，在屏幕前，声嘶力竭地喊「感谢大哥的嘉年华」。有的人，穿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衣服，在户外跳舞。还有的人，就是坐着聊天，讲一些他听不懂的段子。
他觉得自己，一样也做不来。
他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他长得也不好看。一张被生活和熬夜，揉搓得皱巴巴的脸。
他能干什么呢？
他能在直播间里，直播他巡逻吗？让大家看他一层楼一层楼地，走来走去，打卡签到？
他觉得，那可能会被人当成神经病。
他想到了画画。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没正经学过。就是在课本的角落里，画孙悟空，画坦克，画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后来，工作了，生活了，就把这点爱好，给忘了。
现在，在这漫长又安静的夜里，他又捡了起来。
他开了直播。
他没告诉任何人。他觉得有点丢人。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学年轻人玩这个。
他把直播间的名字，设置成「一个画画的保安」。
他画了三天。
直播间的人数，一直是1。
他觉得，那个数字，像一个嘲笑。
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有点想放弃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这块料。
就在他准备关掉手机的时候，屏幕上，飘过一行小字。
「大叔，画的是什么？」
老马的心，咯噔一下。
有人。
他有点紧张。他不知道怎么回复。他不会打字，打得很慢。
他想了想，把纸翻过来，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两个字：绿萝。
然后，他把纸，举到摄像头前。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又飘过来一行字：哦，挺像的。
那天晚上，那个陌生人，陪了他一个小时。
老马画画，那个人就看着。偶尔，会发一两个表情。一个点赞，或者一个加油。
临走前，那个人说：大叔，我明天还来看你。
老马的心里，有点暖。
从那天起，他的直播间，有了第二个人。
后来，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人。
一个准备考研的大学生。她说，她睡不着，就喜欢看这种安安静静的直播。感觉很解压。
一个开夜班出租车的司机。他会在等客的间隙，点进来看一会儿。他说，大叔，你这比听广播有意思。
一个同样是失眠的中年女人。她问老马，你为什么要在晚上画画。
老马想了半天，写了一行字，举给他们看。
「因为晚上，时间才是自己的。」
他还是没有收入。
那些人，只是看。没有人送礼物。
他也觉得无所谓。他好像已经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开的直播。
他开始享受这种感觉。
有一个小小的，只有几个人知道的角落。他在这个角落里，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人，愿意花时间，来看他。
这让他觉得，自己这漫长又孤独的夜班，好像，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意义。
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赚音浪。
他不是贪心。他只是觉得，如果能把女儿的那个乐高城堡，用这种方式挣出来，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他可以告诉女儿，爸爸是用画画，给你换来的这个礼物。
他看到别的主播，都会跟观众要礼物。
「家人们，给主播点点关注，送送小礼物。」
他说不出口。
他觉得，别人愿意来看他，已经很好了。怎么还能跟人家要东西呢。
有一天，那个考研的女孩，问他：大叔，你画得这么好，可以画我的宠物吗？是一只猫。
老马写：我没画过猫。
女孩说：没关系，我发照片给你，你试试看。
她给老马，发了一张猫的照片。一只很胖的橘猫。
老马看着照片，画了很久。
他觉得，自己画得不像。
他把画，举到镜头前。
直播间里，另外几个人，都在说「像」「画得真好」。
那个女孩，也很高兴。
突然，屏幕上，飞过了一个小小的，粉色的爱心。
下面写着，「送出小心心 x 1」。
老马愣住了。
他看到自己的账户里，多了一个音浪。
一个。
可以兑换成，一毛钱。
那天晚上，他收到了十个「小心心」。
他挣了一块钱。
他有点激动。
他用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谢谢」。
他把这张纸，贴在了自己身后的墙上。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化的。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一个画画的保安」。
他们会带着自己宠物的照片，或者自己偶像的照片，来找老马。
「大叔，能画一下我的狗吗？是只柯基。」
「大叔，求画一张易烊千玺。」
老马都画。
他不收费。他只是说，你们觉得画得好，就送个小心心。一个就行。
他的直播间，开始变得热闹。
虽然，还是比不上那些大主播。他收到的礼物，也都是些最小的。小心心，棒棒糖，偶尔会有一个「抖音」。
他把每天的收入，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102个音浪。
350个音浪。
580个音浪。
他算了一下，八百块钱，需要八千块的音浪。他每天画，大概要画三个月。
他觉得，有盼头了。
他画得更起劲了。他开始尝试用彩色的铅笔。那是他从女儿的文具盒里，「偷」来的。
他画的画，也贴满了那间小小的监控室。
同事们都觉得，老马最近，好像变了个人。
以前，他总是沉默寡言。现在，他有时候，会哼着小曲来上班。
三个月后的一天。
他看着自己的账户。上面的数字，是8015。
他成功了。
他把钱，提现了出来。
第二天，他休息。他带着女儿，去了商场。
他把那个巨大的，沉甸甸的乐高城堡，抱在怀里。
女儿很开心。她抱着老马的脖子，亲了他一下。
她说：「爸爸，你真好。」
老马觉得，自己这几个月，熬的每一个夜，都值了。
那天晚上，他又坐在了监控室里。
他打开直播。
他没有画画。
他把那个乐高的盒子，放到了镜头前。
直播间里，比平时都要热闹。
「哇！大叔买到了！」
「恭喜大叔！」
屏幕上，飞过了很多礼物。比他平时收到的，都要多。
他看着那些飞舞的图标，眼睛有点湿润。
他拿起笔，在一张新的纸上，写了一行字。
「谢谢你们。是你们，帮我建好了这座城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