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的房间，窗帘总是拉着的。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唯一的光源，来自他面前那块巨大的曲面屏。屏幕上，不是游戏，也不是电影。那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由无数跳动的数字和红绿曲线组成的网。
他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冷掉的咖啡。他已经盯着屏幕看了四个小时。
他在等。
他在等一个来自巴西的点击，或者一个来自泰国的转化。
阿哲做的，是一种很多人听不懂的生意。他不是程序员，也不是操盘手。他是一个「买手」。他买的，不是商品，是流量。
几年前，他还在一家广告公司画图。每天改稿改到头秃，拿着一份饿不死也富不了的薪水。后来，他在一个很小众的国外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帖子。帖子里的人，讲自己如何通过在Facebook上投放广告，推广一些App或者小商品，然后从商家那里获得佣金。
他当时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潜水了半年，看遍了论坛里所有的帖子。他学会了一堆新的词汇：Offer，Landing Page，CTR，ROI，Tracking。
他心动了。他拿出了自己攒下的两万块钱，准备下场试试。
他的第一个Offer，是一个安卓手机的清理软件。在某个联盟平台上，每有一个人通过他的链接下载并安装，他就能获得0.5美金的佣金。
他花了两天时间，用一个在线工具，做了一个简单的推广页面。页面上是一个醒目的红色按钮，写着「立即清理你的手机」。然后，他学着论坛里的人，去Facebook的广告后台，创建了他的第一个广告系列。
他选择的国家是印度和印尼。他听说，那里的流量便宜。
他把预算设置成一天50美金。
然后，他点了「发布」。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钱，正在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从他的账户里流走。他能看到的，只是后台那个「花费」的数字，在一点一点地增加。
第一天，花了50美金，收获了三个下载。收入1.5美金。净亏48.5美金。
第二天，他调整了广告图片和文案。花了50美金，收获了五个下载。收入2.5美金。净亏47.5美金。
他老婆问他，这两天神神叨叨的在干嘛。
他说，在做一个项目。
一个星期后，他两万块的启动资金，烧掉了一半。他的账户里，总共的收入，不到一百美金。
他开始怀疑人生。他觉得自己被骗了。论坛里那些晒收入截图的，一定都是托。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那个晚上，他睡不着。他打开电脑，又看了一遍他投放的数据。他发现，在所有投放的广告组里，有一个组的表现，稍微好一点。那个组，他投放的人群，是「20-30岁，使用三星手机的男性用户」。
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其他所有的广告组，都关掉了。只留下这一个。然后，他把剩下的所有预算，都压在了这一个组上。
他做完这些，已经是凌晨四点。他关掉电脑，去睡觉。
那一觉，他睡得特别沉。
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他心里很忐忑。他觉得自己可能把最后的钱，都烧光了。
他打开电脑，登录后台。
他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愣住了。
花费：300美金。收入：450美金。
绿色的。数字是绿色的。
他成功了。他找到了那个可以赚钱的组合。
那一刻的狂喜，他至今都记得。那是一种通过自己的分析和判断，征服了一台冰冷机器的快感。
他开始疯狂地复制这个成功的模式。他开始尝试更多的国家，更多的Offer。他推广过交友软件，推广过手机游戏，推广过号称能减肥的保健品。
他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
他辞掉了工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几个不同的广告平台和数据后台之间切换。他的世界，被简化成了几个核心指标：CPC（单次点击成本），CTR（点击率），CVR（转化率），ROI（投资回报率）。
他像一个孤独的炼金术士。把从Facebook，Google，TikTok买来的，便宜的流量，引导向一个能产生高价值的页面。中间的差价，就是他的利润。
这个过程，在行话里，被称为media buy。
他需要不断地寻找新的Offer。因为一个能赚钱的Offer，生命周期可能很短。今天还能赚钱，明天可能就因为竞争激烈，或者商家调整政策，而变得无利可图。
他需要不断地制作新的广告素材。图片，视频。他得研究目标国家用户的审美偏好，文化禁忌。他甚至会去研究，某个国家的用户，更喜欢穿红色衣服的模特，还是蓝色衣服的。
他需要不断地和平台的审核系统斗智斗勇。他的广告账户，被封过好几次。每一次，都意味着他之前积累的数据和权重，都化为乌有。他需要重新开始。
他的作息，是跟着全球时间走的。他会在半夜两点爬起来，因为那是北美地区的流量高峰。他需要盯着数据，随时调整他的出价。
他赚到钱了吗？赚到了。
他用赚来的钱，换了现在这套房子。给他老婆买了一辆车。
可他觉得，自己也失去了一些东西。
他很久没有跟朋友出去吃过饭了。因为他的时间，不属于他自己。他也很少感受到，真实世界里的阳光。
他大部分的交流，都发生在线上。跟联盟的经理，跟同样做这行的圈内人。他们交流的语言，外人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这边有个dating的offer，跑中东，CPA 10刀，要不要试试？」
「最近Facebook风控又升级了，我的号又挂了一批。」
「这个素材的CTR不错，你可以扒下来，换个文案跑跑看。」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台机器。一台处理数据的机器。
他会对一个0.01%的转化率提升而感到兴奋。也会因为一个广告账户被封，而沮-丧一整天。他的喜怒哀乐，都和屏幕上那些红红绿绿的数字，绑定在了一起。
有时候，他老婆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会问他，这样值得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停不下来。
这个游戏，一旦开始，就很难结束。它有一种魔力。它让你相信，只要你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你就能在这个数字世界里，找到一条通往财富自由的捷径。
他关掉那个已经盈利的广告系列。因为他发现，它的ROI，在过去的12个小时里，开始缓慢下滑。
他打开另一个屏幕，上面是一个叫做Spy Tool的软件。他可以在上面，看到他的竞争对手们，正在投放什么广告。
他像一个幽灵，在浩瀚的互联网信息流里，寻找着下一个可以让他赚钱的机会。
他的房间里，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键盘偶尔的敲击声。
窗外，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对于阿哲来说，这只是另一场数字赌局的开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