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的午休时间，是从手机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开始的。
她不会打开短视频软件，也不会去看那些明星的八卦。她的手指，会熟练地滑到一个不起眼的文件夹，里面放着几个图标奇怪的App。
她点开其中一个。页面加载出来，是几行蓝色的字。
「关于您对乳制品消费习惯的看法，预计用时15分钟，奖励300积分。」
「智能家居产品使用体验调查，预计用-时20分钟，奖励450积分。」
她就像一个在数字世界里捡拾贝壳的人。
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去年，她刚毕业，住在一个月租三千块的单间里。每个月工资发下来，还完花呗，交完房租，剩下的钱，让她每次点外卖的时候，都要为要不要加一个五块钱的煎蛋而纠结很久。
她在豆瓣的一个叫做「用利息生活」的小组里，看到有人发帖。帖子里是一张支付宝的收款截图，五十块。发帖人说，这是她花了一个月的零碎时间，在调查网站上做问卷换来的。
五十块。不多。可那是五十块钱的「纯收入」。可以买两杯好一点的奶茶，或者吃一顿不用看价格的麻辣烫。
她动心了。
她顺着帖子的指引，找到了那些网站。她注册了账号，开始填写一份漫长得像个人档案一样的资料。年龄，职业，收入，学历，有没有车，有没有孩子，养不养宠物，用什么牌子的手机，多久喝一次碳酸饮料。
她一边填，一边觉得有点怪。自己好像正在被明码标价。她未来的消费倾向，她的生活习惯，都被转化成了一行行的数据，存进了某个不知名的服务器里。
填完资料，她收到了第一份问卷邀请。
「您好，为了甄别您是否为本次调查的目标用户，请回答以下问题。」
「请问您的年龄是？」她选了「25-30岁」。
「请问您目前居住在哪个城市？」她选了「一线城市」。
「请问您家是否有0-3岁的婴幼儿？」她选了「否」。
然后，屏幕上弹出一行小字：「很遗憾，您不符合本次调查的要求，感谢您的参与。」
页面自动关闭了。
她愣了一下。花了五分钟，一分钱没赚到。
她不信邪。又点开了另一份。
这份是关于汽车的。她回答了十几个问题，关于她喜欢的汽车品牌，她计划什么时候买车，她的购车预算是多少。她甚至都开始想象，自己开着一辆红色的敞篷车，在海边公路上飞驰。
然后，屏幕上又弹出了那行熟悉的小字：「很遗憾，您不符合本次调查的要求。」
那个下午，她大概被「遗憾」了十几次。
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她试图去迎合那些问卷。当问卷问她是不是公司采购负责人时，她犹豫了一下，选了「是」。然后，她就被更复杂的问题给问住了。比如，「贵公司上一季度的办公用品采购金额大概是多少？」
她只能灰溜溜地关掉页面。
原来，出卖自己的观点，也是有门槛的。
后来她慢慢摸到了一点门道。她知道，那些关于母婴产品的问卷，要假装自己是个宝妈。那些关于高端消费品的问卷，要把自己的年收入往高了填。她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在不同的问卷里，扮演着不同的人。
她开始在一些论坛里，看别人分享的经验。有人会把几个主流的调查网站做对比，分析哪个网站的单价高，哪个网站的问卷多，哪个网站不容易被「筛选」掉。她看到有人提到了「投吧有奖调查网」，说那里的商业调查比较多，单价还行。
她又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她的手机里，这种App越装越多。
某天晚上，她终于成功地完成了一份完整的问卷。那是一份关于方便面的调查。她回答了自己喜欢什么口味，喜欢汤面还是拌面，是煮着吃还是泡着吃。问题很琐碎，很无聊。
二十分钟后，页面显示「问卷已完成」。她的账户里，多了200个积分。折合人民币，两块钱。
她看着那个「2」字，心里五味杂陈。
她用二十分钟的时间，详细地剖析了自己对一包方便面的所有看法。她换来了两块钱。
这值得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那天起，她就像上了瘾。
等地铁的时候，午休的时候，晚上睡觉前，她都会习惯性地点开那些App。她开始享受那种积分一点点累积起来的感觉。1000，2000，5000。那串数字，像游戏里的经验值，给了她一种虚幻的满足感。
她不再去思考值不值得。这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有一次，她做一份关于旅游的问卷。问卷问她，过去一年去过哪些国家。她看着那些选项：日本、韩国、泰国、法国、意大利……她一个都没去过。她选了「以上都没有」。
然后，她就被「遗憾」了。
她关掉手机，看着地铁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她突然觉得很难过。
原来，贫穷不仅限制了她的生活，还限制了她「出卖观点」的资格。
她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终于攒够了5000积分。那是五十块钱。她点了「兑换」，把钱提到自己的支付宝里。
第二天，她收到了那笔转账。
她用那五十块钱，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买了一杯最贵的燕麦拿铁。又加了一份奶油。
她坐在窗边，慢慢地喝着。咖啡很香。
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想，这些人里面，有多少人，也正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用自己的时间和观点，换取一杯咖啡钱？
那个设计了这款咖啡杯的公司，它的市场部，是不是也曾经发布过一份关于「都市白领咖啡消费习惯」的问卷？然后，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有另一个「小林」，为了几块钱的奖励，绞尽脑汁地回答，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杯子设计。
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扔进垃圾桶。
她回到工位上，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表格。
到了午休时间，她又一次拿起了手机。
她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文件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