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的上午，属于她自己。
丈夫上班去了，孩子送去了学校。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咔哒」一声关上，整个世界就都安静下来。屋子里只剩下冰箱工作时，那种若有若无的嗡嗡声。
她不会立刻开始打扫卫生，也不会打开电视。她会先给自己泡一杯茶，然后走到餐桌边，掀开笔记本电脑。
电脑有点旧了，开机需要一分多钟。趁着这个时间，她会去阳台，给那几盆绿萝浇浇水。
等她回到桌边，屏幕已经亮了。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几个浏览器图标。
她的一天，从这里开始。
她有一个专门的收藏夹，里面是十几个网址。她会挨个点开。有些网站，她甚至都不用输入密码，浏览器已经记住了。
她熟练地登录一个又一个账号。她像一个巡视自己领地的农场主，检查着每一片田地。
「今日暂无新的商业调查邀请。」
「您有1封新的问卷，预计耗时10分钟，奖励200金币。」
「您的账户金币已满5000，可以兑换50元话费。」
她在一个小本子上，用笔飞快地记录着。哪个网站今天有问卷，哪个网站快到兑换门槛了。她的字迹很清秀。这个本子，是她孩子的旧作业本，反过来用。
这个习惯，她保持了五年。
五年，足够一个孩子从幼儿园，读到小学中年级。也足够她在这些调查网站上，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变成一个骨灰级的「答题人」。
她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做这个的时候，有多么手足无措。
她总是被筛选掉。那些问卷，像一个高傲的面试官，用几个简单的问题，就把她打发了。
后来，她加入了一个QQ群。群里有几百个人，都是跟她一样，在网上做问卷的人。群名很朴实，叫「问卷交流互助」。
她在群里潜水，看别人聊天。
「今天又被XX网的甄别题坑了，问我上个月买了几辆法拉利。」
「有没有人做那个关于巧克力的问卷？进行到一半就卡住不动了。」
「晒一下，刚到账的100块京东卡，这个月的水电费有了。」
她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原来，有这么多人，跟她一样，在电脑屏幕后面，做着这样一件外人看来，有些无聊，甚至有些无法理解的事情。
她在群里学会了很多「黑话」。
「秒踢」，就是刚进去就被筛选掉。
「查重」，就是一份问卷你已经做过了，换个网站又推给你，再做就会被判为无效。
「人设」，这是最重要的。你不能今天说自己是月薪三千的普通职员，明天又说自己是年入百万的企业高管。系统会记住你。你要给自己打造一个稳定的人设。
刘姐给自己的人设，是一个35岁的，已婚已育的，家庭年收入在15万左右的，拥有最终购物决策权的家庭主妇。
这个人设，最安全。
它可以让她参与大部分关于日用消费品，食品饮料，家用电器，以及子女教育的问卷。这些，是问卷市场上最大的一块蛋糕。
她每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在不同的人设需求之间，进行细微的调整。
今天这份问卷，需要一个对护肤品有研究的女性。她就会在心里，把自己切换成那个，会仔细研究成分表的精致妈妈。
明天那份问卷，需要一个经常给孩子买零食的母亲。她就会把自己切换成那个，会在健康和口味之间摇摆的，有点焦虑的妈妈。
她答题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很多问题，她甚至不用看题干，只看选项，就知道该怎么选。
这是一个熟能生巧的过程。
她最常登录的，是一个叫集思吧调查网的站点。那里的问卷更新得比较勤快，价格也还算公道。界面也清爽。她很喜欢。
有一次，她做一份关于酸奶的问卷。问卷很长，很详细。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包装，喜欢浓稠的还是稀薄的口感，能接受的价位是多少。
问卷的最后，还有一个开放题：「请您想象一款您心目中完美的酸奶，并描述出来。」
她愣了一下。
她真的开始认真思考。她想，她希望有一款酸奶，糖分不要太高，最好是用天然的水果甜味来代替。要有一点点谷物，增加饱腹感。包装最好是小小的，孩子一次能喝完，不会浪费。
她敲了很大一段话。写完的时候，她自己都笑了。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产品经理。
几个月后，她在逛超市的时候，真的看到了一款新品酸奶。包装，口感，理念，都跟她当时想象的，有七八分相似。
她站在冰柜前，看了很久。
她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她参与了一个秘密。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里，发生了一点点微小的改变。而这个改变里，有她一份贡献。
她把那款酸奶，放进了购物车。
她的丈夫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做这个。
「一天到晚对着电脑，也挣不了几个钱，还伤眼睛。有那时间，去健个身，或者跟朋友出去逛逛街不好吗？」
刘姐只是笑笑，不解释。
她怎么解释呢？
她没法说，当她把攒了三个月的积分，兑换成一张一百块的超市购物卡，然后用这张卡，买回一整车家里需要的生活用品时，她心里那种踏实的满足感。
那是一种，不依附于任何人，完全由自己掌控，用自己的时间和头脑，换来的价值。
钱，很少。但那种感觉，很珍贵。
她的QQ群里，后来又加进来很多新人。大多是大学生，或者跟她一样的宝妈。他们问着她当年问过的那些，很天真的问题。
她偶尔会出来，指点几句。
「个人资料要填得详细一点。」
「答题的时候，前后要一致，不要乱选。」
「被踢了很正常，放平心态，下一个更乖。」
她感觉，自己像个老兵。在给新兵传授战场生存技巧。
这个战场，没有硝烟。只有鼠标的点击声，和一行行不断跳出的问题。
去年年底，她把所有网站的积分，都清空了。她换了三百块钱的京东卡，又换了两百块的亚马逊礼品卡。
她用这些卡，在网上挑了一台新的微波炉。
旧的那台，是他们结婚时买的，用了快十年了，转盘有时候会卡住。
新微波炉送到的那天，是个周末。丈夫很高兴，说她总算舍得花钱换个新的了。儿子也围着箱子，兴奋地跳来跳去。
刘姐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她心里有个秘密。
他们都不知道，这台锃光瓦亮的微波炉，是用她回答了大概三千份问卷，点击了超过十万次鼠标，贡献了无数关于「您对XX品牌的印象如何」的看法之后，换来的。
她觉得，这台微波炉，好像比商场里卖的任何一台，都更重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