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你以为这只是个用碎片时间赚点零花钱的游戏。
直到你连续被十份问卷的第一页「劝退」。
「您好，感谢您的参与，但您不符合本次调查的要求。」
这句话，像一个冰冷的电子章，一次又一次地盖在你的脸上。
你开始怀疑自己。是我的人生太乏善可陈了吗？我不配评价一款新出的薯片？还是我的消费能力，连被统计的资格都没有？
做问卷调查这件事，门槛出奇地低，又出奇地高。它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但里面有一万个看不见的筛选器。
我认识的阿文，就把这件事，玩成了一门「表演艺术」。
阿文最初的目的，只是想每个月给自己的咖啡基金，增加一百块钱的预算。她听说有些调查网站，一份问卷能给个十几二十块，动了心。
然后，她就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被劝退」生涯。
她是一个刚毕业两年的文案，月薪不高，单身，合租，没有车，最大的爱好是在家看电影。她诚实地填写了所有个人资料。
结果，那些关于汽车保养的问卷，拒绝了她。
那些关于母婴用品的问卷，拒绝了她。
那些关于高端商务出行的问卷，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能做的，只有那些报酬两三块钱，耗时半小时的「大学生消费习惯调查」。她都毕业两年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又一次被一份关于「家庭清洁用品」的问卷拒之门外后，她突然想通了。
这些问卷，它们要找的，不是「真实的你」。它们要找的，是那个「最有价值的消费者」的模型。
第二天，阿文重新登录了账号。她没有去答题，而是直奔「个人资料」页面。
她开始给自己「整容」。
年龄，她从26，改到了32。一个更成熟，消费能力更稳定的年纪。
婚姻状况，她从「未婚」，改成了「已婚」。
家庭成员，她给自己添上了一个「6岁的儿子」。
职业，她从「文员」，改成了「市场部经理」。这样，她就有了参与公司采购决策的「权力」。
年收入，她咬咬牙，选了「20-30万」那一档。
她还给自己配上了一辆「价值15万左右的合资品牌汽车」。
她看着那个全新的，虚拟的「阿文」，感到一阵陌生和眩晕。这个「阿文」，住在市中心的三居室里，开着车送孩子上学，周末会去逛山姆会员店，家里的洗洁精都用进口的。
她完成了这个虚拟角色的构建。然后，她点开了问卷列表。
世界，一下子变得不一样了。
她几乎可以参与80%的问卷。
一份关于儿童益生菌的问卷，她点进去，系统问她，孩子多大了。她熟练地回答，6岁。问她，孩子有什么健康困扰。她想了想，选了「消化不良」。
一份关于汽车轮胎的问卷，问她，上次更换轮胎是什么时候。她假装回忆了一下，选了「一年以内」。
她成了一个千面人。
在零食问卷里，她是那个会因为「0糖0卡」而下单的精致白领。在数码产品问卷里，她是那个会为了更高的刷新率而更换手机的游戏爱好者。
她甚至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了自己的人设细节。她「儿子」的生日，「丈夫」的职业，她「公司」的规模。她怕自己在哪一份问卷里，说漏了嘴。
因为，系统里还有一种东西，叫「甄别题」。
它会冷不丁地问你：「为了保证问卷质量，请选择以下选项中的『蓝色』」。选项里有红色，黄色，蓝色，绿色。你若是一路无脑点下来，就完蛋了。
它还会问你：「您上周是否去过月球旅行？」你若选了「是」，也会被立刻判定为无效问卷。
阿文有一次，在一个论坛上，看到一个帖子，标题是「投吧有奖调查网攻略」。她点了进去。
里面没有太多花哨的技巧，只反复强调一个词：「一致性」。
帖子说，你的人设可以编，但不能变。
你今天说你开的是大众，明天就不能说你开的是丰田。系统会记住你的答案。一旦发现矛盾，你就会被拉进「黑名单」。
阿文把这四个字，当成了最高信条。
她像一个特工，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虚假身份。
她做一份关于洗衣液的问卷。问卷让她上传一张购物小票。她跑去外卖软件上，找超市代购，真的买了一瓶问卷里提到的洗衣液。然后拍下小票，上传。
这单外卖花了她三十块。这份问卷的奖励，是十五块。
她觉得自己有点疯了。
可她停不下来。
她享受那种绕过系统筛选，成功完成一份高价问卷的成就感。这像一场她和背后那个冰冷算法之间的智力游戏。她赢了。
她每天会花上两个小时，在这些网站之间切换。通勤的地铁上，午休的工位上，晚上临睡前。
她的账户余额，从几十，到几百，再到一千。
她用这些钱，给自己买了一台新的Kindle。
当她用那台崭新的阅读器，看电子书的时候，她会恍惚。她会想，这台Kindle，是那个32岁的市场部经理「阿文」买的，还是这个26岁的文案「阿文」买的？
她好像，活在了自己给自己编写的剧本里。
她知道某个牌子的纸尿裤，最新的升级款，吸收力提升了15%。她知道某款扫地机器人，它的激光雷达，比上一代产品，能更精准地识别地上的拖鞋。
她对这些商品的了解，远胜于对她合租室友的了解。
她成了消费主义最完美的样本。一个由数据和标签构成的，不存在的消费者。
她偶尔也会觉得厌倦。那些无穷无尽的选择题，那些关于「品牌印象」的矩阵打分，都在消耗她的耐心。
可当她看到账户里又多了一笔「奖励」，她又觉得，这一切，似乎，又是值得的。
她只是在用一种更复杂的方式，出卖自己的时间。顺便，还附赠了一个精心编造的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