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的工作，是做PPT。
把甲方的Word文档，变成一页一页，带有动画效果的PPT。他每天都在调整行间距，和寻找无版权的配图之间，度过八个小时。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可能已经被压缩成了一个.pptx格式的文件。
有时候，他会躲在公司的卫生间里，刷一会儿手机。
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看到，有人靠TikTok，一个月挣了三万美金。
视频里的那个人，坐在一辆车的方向盘后面。他没有露脸。他只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展示着他的后台收益截图。
那个数字，像一个遥远又刺眼的光斑。
Leo关掉了视频。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上，是一页关于「赋能」、「抓手」、「生态闭环」的PPT。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门外语。
那个晚上，他失眠了。
他脑子里，一直在盘算。三万美金，是多少人民币？他需要做多少页PPT，才能挣到这么多钱？
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可能需要做到退休。
他开始研究这件事。
他发现，在国内，是不能直接用TikTok的。你需要一些「特殊」的网络环境。你需要一张国外的SIM卡，或者拔掉国内的卡。
他觉得，这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小的，心照不宣的越境。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部很多年前淘汰下来的旧手机。屏幕有一道裂痕，像一道闪电。
他把那部手机，恢复了出厂设置。他拔掉了SIM卡。他把它连接上家里的Wi-Fi。
他成功地，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竖屏的。充满了各种他看不懂的舞蹈，听不懂的音乐，和他不认识的人。
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名字，就叫「Mr. Oddly Satisfying」。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不会跳舞。他的英语，停留在「Hello, how are you? I’m fine, thank you」的水平。
他去看那些赚钱的博主，都在发什么。
他发现，有一种内容，不需要语言，不需要露脸，甚至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巧。
就是那种，能让人看得头皮发麻的「解压视频」。
切肥皂。捏碎干花。用液压机去压各种东西。
他觉得，这个，他可以试试。
他去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两块最便宜的硫磺皂。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还买了一把水果刀。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把旧手机，用书本架起来。他打开了录像功能。
他开始切那块肥皂。
他把它切成薄片，再切成小方格。
摄像头的像素很差。他房间的光线也很暗。他切得小心翼翼，动作僵硬。
他把这段一分钟的视频，上传了上去。
他配了一段很火的英文歌。
然后，他开始等待。
他每隔五分钟，就刷新一次。
一个小时过去了。播放量，是0。
他有点沮丧。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第二天，他去上班。他做了一整天的PPT。他把一个箭头，从淡入，改成了飞入。甲方说，这个感觉，「更有冲击力」。
他回到家。
他又拿起了那块被他切得坑坑洼洼的硫磺皂。
他想，问题出在哪里？
他去刷那些热门的切肥皂视频。
他发现，别人的视频，声音都很清脆。刀子划过肥皂的「咔嚓」声，非常治愈。
别人的画面，都很干净。背景就是一张白纸。
别人的肥皂，颜色都很好看。五颜六色的。
他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花了一百多块钱，在网上，买了一堆各种颜色的，手工皂。还买了一个小小的，可以夹在手机上的麦克风。
他又买了一张白色的卡纸，作为背景。
他把设备，重新布置好。
这次，他录视频的时候，离麦克风很近。
他能清楚地听到，刀刃和皂体摩擦的，那种细微又清脆的声音。
他把视频，上传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他拿起那部旧手机。
他看到，他的视频下面，有三个红色的通知。
一个赞。两个评论。
一个评论是：「Wow, amazing!」
另一个是：「What country is this?」
他的播放量，是312。
他没有挣到钱。因为他的账号，还没有开通创作者基金。那需要一万个粉丝，和十万次播放。
他觉得，这像一个游戏。他刚刚通过了新手村。
他开始每天晚上，都切一块肥皂。
他的房间里，弥漫着各种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奇怪的味道。
他的女朋友，觉得他疯了。她说：「你每天晚上，不好好休息，就在那里切肥皂，能切出个什么名堂？」
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这件事，比做PPT，要有意思。
他切PPT里的矩形，是为了让甲方满意。
他切手里的肥皂，是为了让一群他永远不会见面的，遥远国度的陌生人，获得几秒钟的，感官上的愉悦。
他觉得，后者，好像更酷一点。
他的粉丝，慢慢涨到了几千个。
他的视频，播放量，也稳定在几千到一万之间。
他还是没有收入。
他有点着急。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他开始怀疑，tiktok赚美金靠谱吗？
他看到有人说，创作者基金的收益，很少。一万次播放，可能只有两三美金。想赚钱，要靠别的方法。
比如，带货。
他看到，TikTok有一个小黄车功能。可以在视频里，挂上商品的链接。
他想，他能带什么货？
肥皂吗？还是他手里的那把水果刀？
他去亚马逊上，找了一款专门用来切皂的手工刀。看起来，比他那把水果刀，要专业得多。
他把那个链接，挂在了自己的视频下面。
他没抱什么希望。他觉得，不会有人，因为看了他切肥皂，就去买一把刀。
一个星期后。
他的联盟营销账户里，出现了一笔收入。
2.14美金。
有人，通过他的链接，买了那把刀。
他看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
这2.14美金，和他在公司里，拿到的任何一笔奖金，感觉都不一样。
这笔钱，好像更能证明点什么。
它证明了，他做的一件，看似毫无意义的事情，产生了一点点，微小的，商业上的价值。
他更有动力了。
他开始研究，什么样的画面，点击率会更高。什么样的声音，完播率会更高。
他发现，把肥皂，切成那种非常绵密的，像雪花一样的碎屑，数据最好。
他也发现，用那种带有珠光的肥皂，在灯光下，会闪闪发光，也更吸引人。
他像一个产品经理，在不断地，优化自己的「产品」。
他的粉丝，终于突破了一万。
他开通了创作者基金。
他开始，有了播放量收益。
虽然不多。有时候一天几美金，有时候几十美分。
很不稳定。
但是，这笔钱，是美金。
他看着账户里，慢慢累积的数字。50美金，100美金。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数字世界的淘金者。
他每天，花两个小时，去挖掘那些看不见的金矿。有时候能挖到一点，有时候，什么也挖不到。
他还在做PPT。
他还在调整那些该死的行间距。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生活，多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的出口。
当他在会议室里，听着老板讲那些他听不懂的商业逻辑时，他会偷偷地想，今天晚上，是切一块紫色的薰衣草皂，还是一块绿色的抹茶皂呢？
他觉得，自己拥有了两个身份。
一个，是坐在格子间里的PPT制作者Leo。
另一个，是那个在几万人的注视下，沉默地，把一块肥皂，分解成无数碎片的，「Mr. Oddly Satisfying」。
他更喜欢后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