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哲的工作，是倾听。
他在一家游戏公司的客服部门上班。他的工作内容，就是戴上耳机，用一种经过培训的，听起来充满共情又保持距离的声音，对电话那头的玩家说「先生，请您不要着急，您的问题我们正在处理」。
他听过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人因为抽不到一张稀有的卡牌，在电话里哭了一个小时。有人因为网络延迟，输掉了一场关键的比赛，扬言要顺着网线过来打他。
他都习惯了。
直到他接到了一个老人的电话。
那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慢，很吃力。他说，他给孙子买了一张一百美金的Steam礼品卡，作为生日礼物。他把背面的涂层刮开，把那串代码，发给了孙子。
孙子告诉他，这张卡，已经被兑换了。
老人不相信。他觉得，是孙子在骗他。
阿哲在后台，查了那张卡的兑换记录。
兑换时间，是在老人发给孙子之前的三分钟。兑换的IP地址，显示在拉各斯。
拉各斯。尼日利亚。
阿哲对着电脑屏幕，沉默了很久。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老人解释。
他只能按照公司的流程，告诉他，礼品卡一旦售出，密码被泄露，公司是没有办法追回的。
老人没有发火。他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肯定以为我在骗他。」
电话挂断了。
阿哲摘下耳机。他感觉，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这件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在了他的心里。
他开始留意。
他发现，类似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金额不大，几十美金，一百美金。受害者，通常都是对网络不太了解的中老年人。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理由，骗走了手里的礼品卡代码。
有人告诉他们，他们的社保账户被冻结了，需要用礼品卡来解冻。
有人告诉他们，他们中了一个大奖，需要用礼品卡来支付手续费。
那些被骗走的卡密，像一条条看不见的溪流，最终都汇入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尼日利亚。
阿哲很好奇。
那些卡，到了那里，变成了什么？
他开始在网上搜索。
他进入了一些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一些灰色的，地下的，数字交易论坛。
那些论坛的界面，很简陋。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里面的人，用着各种奇怪的黑话。
「出85折天区卡，量大私。」
「收美亚实体卡，汇率美丽，秒结。」
他像一个闯入陌生部落的人类学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里的生态。
他发现，这里有一个完整的产业链。
有人负责「搞卡」。他们用各种方法，从世界各地，骗来礼品卡。
有人负责「销卡」。他们是中间商。他们以一个很低的折扣，收来这些来路不明的卡，然后再以一个稍高的折扣，卖给需要的人。
他潜伏在一个Telegram群组里。
群主的名字，叫「Prince Ola」。
阿哲觉得这个名字很讽刺。
Prince Ola每天会在群里，发布几十条交易信息。
亚马逊礼品卡，谷歌礼品卡，Steam礼品卡。面额从10美金到500美金不等。
他要求，所有的交易，都用加密货币结算。
阿哲看着屏幕上，那些不断滚动的代码和数字。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部没有画面的，关于全球化的纪录片。
一张在美国沃尔玛超市里，被一个老奶奶买走的塑料卡片。它的价值，在几个小时之内，就通过互联网，变成了一串比特币地址上的数字，进入了一个身在尼日利亚的年轻人的钱包。
那个年轻人，会用这笔钱来做什么呢？
他会去买一份Jollof饭吗？还是会去给自己换一部新的手机？
阿哲不知道。
他开始对「Prince Ola」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他点开了他的头像。是一张很模糊的，对着镜子的自拍。一个瘦瘦的黑人男孩，穿着一件印着巨大logo的T恤。
他试着，跟Prince Ola聊天。
他伪装成一个想买卡的中国买家。
对方的回复，很简单，很直接。
「Rate?」
「How many?」
「BTC only.」
阿哲放弃了。他觉得，他无法和一个只用交易语言对话的人，进行任何有效的沟通。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他每天的工作，还是倾听。倾听那些因为虚拟世界的失利，而感到痛苦的人。
他有时候会走神。
他会想，电话那头，那个因为丢了一件装备而暴跳如雷的年轻人，和他正在潜水的那个论坛里，那个叫Prince Ola的年轻人，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他们都活在这个被数字连接，又被数字割裂的世界里。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从这个系统里，获取一点什么。
一种是合法的，被规则允许的。
另一种，是在规则的阴影里。
有一天，阿哲在一个交易帖的回复里，看到了一张照片。
是一个卖家，在炫耀他当天的「战果」。
几十张被刮开的礼品卡，像扑克牌一样，散落在桌子上。
在那些卡片的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看起来很旧的教科书。
书页上，是密密麻麻的，关于有机化学的公式。
阿哲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件事的想象，可能都太简单了。
他以为，屏幕的另一端，是一个贪婪的，没有面孔的符号。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具体的，可能正在读大学的，年轻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学费太贵了吗？还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这根本算不上一件，需要被道德审判的事情？
阿哲想起了自己刚毕业的时候。
住在一个没有窗户的隔断间里。每天吃最便宜的盒饭。他也想过，有没有什么，来钱快一点的方法。
他想，如果他生在拉各斯，他会成为Prince Ola吗？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开始在论坛里，搜索一个词。
尼日利亚礼品卡。
他看到了一些帖子。是一些新入行的人，在请教「前辈」，如何才能收到「干净」的卡。
他们害怕收到黑卡。那种已经被挂失，或者被冻结的卡。
那意味着，他们的钱，会打水漂。
这是一个，没有规则，也没有保障的，黑暗森林。
每个人，都在互相提防，又互相依赖。
阿哲的公司，最近升级了风控系统。
现在，如果一张礼品卡的购买IP和兑换IP，在短时间内，出现巨大的地理跳跃，系统会自动锁定那张卡。
他知道，这意味着，Prince Ola们的生意，会变得更难做。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到高兴，还是该感到一点别的什么。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河边的人。
他看到河对岸，有一群人，在用一种很危险的方式，捞水里的鱼。
他知道，他们不该这么做。
他也知道，他们可能，只是饿了。
他能做的，只是把这边岸上的栏杆，修得更高一点。
那天晚上，阿哲下班回家。
他路过一家便利店。他看到货架上，挂着一排排的，各种各样的礼品卡。
花花绿绿的。
他觉得，那些卡片，像一张张小小的，通往不同世界的船票。
有些船票，会把人，带到快乐的游戏世界。
有些船票，会在半路上，被人劫走，然后，漂向一个，他永远无法真正理解的，炎热的国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