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以前是管人的。
他管着一个三十多人的物业团队。每天穿着烫得笔挺的衬衫,在小区里走来走去。看到哪个保安的帽子歪了,他会皱着眉头上去扶正。看到哪块草坪的草长得不齐,他会打电话给绿化主管。
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小区的秩序。
现在,他不管人了。
他管纸箱。
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赶在保洁阿姨上班之前,去小区的垃圾集中点,「巡视」一番。
那里的纸箱,堆得像一座小山。
山顶上,通常是京东的红色,或者天猫的白色。山腰,夹杂着各种生鲜电商的泡沫箱。山脚下,是些奇奇怪行状的小盒子,可能装着一支口红,或者一根数据线。
这些,都是他的「矿」。
他失业了。
五十岁的年纪,不上不下。再去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很难。去干体力活,他又拉不下那个脸。
他在家里闷了两个月。老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有一天,他下楼扔垃圾,看到了那座「山」。
他看到保洁阿姨,推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把那些纸箱,一个个踩扁,码好,装车。动作很熟练。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跟阿姨搭话。
「阿姨,收这些,一天能挣不少吧?」
阿姨看了他一眼。她认得他。以前的王经理。
阿姨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挣个买菜钱。」
老王的心,动了一下。
他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他不好意思用三轮车。他觉得,那太扎眼了。
他用两个巨大的,蓝色的编织袋。
他每天凌晨五点起床。那时候,天还没亮。小区里,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
他戴着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很低。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他第一次伸手,去捡那个印着「LA MER」标志的绿色纸袋时,他的手,是抖的。
他以前见过这种袋子。是住A栋18楼那个女业主拎着的。她每次见到他,都会客气地叫一声「王经理好」。
现在,他捡起了她扔掉的垃圾。

他把纸箱,一个个拆开,压平。
他发现,这里面,有门道。
不是所有的纸箱,都一个价。那种硬邦邦的,五层瓦楞的,最值钱。通常是装电器的。那种软趴趴的,薄薄一层的,收废品的人,不太乐意要。
泡沫箱,也分等级。装海鲜的那种,又大又干净,是抢手货。装水果的,上面总是有烂掉的汁水,黏糊糊的。
他像一个研究员,在研究这个被消费主义抛弃的世界。
他能从一个垃圾点,判断出这一栋楼的消费水平。
A栋的箱子,总是最大,最硬。经常出现戴森,或者一些进口猫粮的牌子。
C栋,是租户最多的。箱子小,杂。拼多多的黄色胶带,随处可见。
他把这些东西,拖回自己家楼下的储藏室。那是一个不到五平米的,阴暗潮湿的小房间。
纸箱,很快就堆满了。
他需要把它们,变成钱。
他用手机地图,搜附近的废品回收站。
最近的一个,在两公里外。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里。
他没有三轮车。他只能用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
他把压平的纸箱,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摞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比他人还高。
他推着车,走在路上。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他以前,是开着一辆帕萨特,在同样的路上去上班的。
到了回收站。
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拿着一个铁钩子,把他的「货」,扒拉下来,扔到一个巨大的磅秤上。
「二十一公斤。」
大汉从一个油腻腻的抽屉里,拿出一沓零钱。
「一块六。」
一公斤,八毛钱。
老王捏着那张十块,和几张一块的零钱,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二十一公斤的汗水,换来了十六块八毛钱。
他觉得,有点恍惚。
他以前,一包烟,都不止这个价钱。
他没有放弃。
他觉得,这像一场战争。他和自己的自尊心,在打仗。
他开始扩大自己的「业务范围」。
他发现,光靠他们小区的这点产量,是发不了财的。
他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写字楼。
白天,他会假装成送外卖的,溜进去。他摸清了每一层的茶水间和垃圾间的位置。
写字楼里的箱子,比小区里的,要「单纯」得多。
大部分,都是A4纸的包装箱。又厚又重。而且,非常干净。
他会在晚上,写字楼下班后,带着他的编织袋,再来一次。
他跟写字楼的保安,混得很熟。他会给他们递烟。他说,自己是给楼上那家电商公司,处理废品的。
保安也乐得省事。
老王有时候会想,快递回收怎么赚钱?
这门生意,赚的不是钱。
赚的是对这个世界的,另一种理解。
他知道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一天大概会制造多少办公垃圾。他也知道了,一个精致的独居女性,一周会点几次沙拉外卖。
他甚至能通过快递面单上,那些没有撕干净的信息,拼凑出一些,关于陌生人的,零碎的故事。
他看到一个被退回去的包裹,面单上写着「衣服太大,妈妈不喜欢」。
他也看到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是空的,只留下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祝你搬进新家,忘掉过去」。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城市考古学家。
他考古的,是这个时代的消费遗迹。
他干了半年。
他没挣到什么大钱。每个月,刨去跟保安的「公关费」,也就剩下两千来块。
这点钱,不够他还房贷。
但是,他老婆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她会在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给他下一碗面。
他把钱,都交给她。
有一天,他收完写字楼的纸箱,在路边休息。
他看到以前的一个下属,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
那个下属,看到了他。
车速,慢了一下。
然后,又加速开走了。
老王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边的两个编织袋。
他没有觉得难堪。
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他想,那个下fen属,现在一定在公司的群里,添油加醋地,讲着「王经理现在在收废品」的故事。
随便他们怎么说吧。
老王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他还有下一个据点,要去。
那是一家网红奶茶店的后门。那里的纸箱,都带着一股甜腻腻的,香精的味道。
他觉得,生活也像那些纸箱。
被人用过,扔掉,压扁。
只要你愿意弯下腰,把它捡起来。
它总还能,卖上个几毛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