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在读哲学。
他的室友，在读计算机科学。
室友每天都在讨论算法，实习，和未来哪家大厂的薪水更高。
陈哲每天都在读康德，尼采，和思考人生的意义。
他觉得，人生的意义，可能就是，思考人生的意义本身。
他的室友觉得，人生的意义，就是用代码，构建一个没有bug的世界。
陈哲的生活费，每个月一千五。
吃饭，买书，偶尔跟朋友出去看个电影。
很紧张。
他用的键盘，是买电脑时送的。薄薄的一片。按下去，感觉像在按一块湿掉的饼干。
他想要一把机械键盘。
那种，按下去，会有咔哒一声脆响的键盘。
他觉得，用那样的键盘，来写关于「存在与虚无」的论文，会有一种奇妙的，充满仪式感的荒诞。
他看上了一把Keychron的键盘。七百多块。
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他不能跟家里要。他觉得，为一个键盘，向父母开口，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
他想自己挣。
他能做什么呢？
他去学校的勤工俭学中心，看过。里面的工作，不是在食堂打饭，就是在图书馆整理书架。
他觉得，那些工作，会占用他大块的，用来思考人生意义的时间。
他想要一种，更碎片化的赚钱方式。
他是在一个YouTube视频下面的评论区，看到那个词的。
Swagbucks。
一个评论说，他靠这个网站，每天挣五美金，解决了自己的咖啡钱。
五美金。
一天三十多块。一个月，就是一千块。
陈哲的心，动了一下。
他打开了那个网站。
一个花花绿綠的，看起来有点过时的界面。
上面写着「Get Free Gift Cards & Cash for the Everyday Things You Do Online」。
为你在网上做的日常小事，赚取免费礼品卡和现金。
日常小事？
他注册了一个账号。
他发现，所谓的日常小事，包括：
回答问卷。
看视频。
玩游戏。
在指定的网站上购物。
他觉得，这像一个巨大的，线上游乐场。你在这里玩，游乐场会给你一些，叫「SB」的代币。
100个SB，等于1美金。
他做的第一个任务，是回答一个关于个人信息的问卷。
年龄，性别，收入，教育水平，你家里有几口人，你养不养宠物，你开什么车。
他填完，得到了5个SB。
五美分。
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一部分灵魂，以一个非常低廉的价格，卖掉了。
他开始尝试那些真正的调查问卷。
一个关于汽车保险的问卷。他没有车。他被筛选掉了。
一个关于婴儿纸尿裤的问卷。他没有孩子。他又被筛选掉了。
一个关于快餐消费习惯的问卷。他做了十五分钟。在回答完最后一题「您最喜欢的汉堡品牌是什么」之后，页面弹出了一个提示。
「抱歉，您不符合本次调查的要求。」
他一个SB也没得到。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网络相亲。他需要不断地，向各种各样的算法，推销自己。
他需要假装，自己是一个拥有两辆汽车，三个孩子，并且每周都吃三次麦当劳的中产阶级。
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由数据构成的人。
他放弃了问卷。
他去尝试「看视频」。
那是一些很短的，制作粗糙的视频。美食的，宠物的，明星八卦的。
你需要看完一个列表的视频，大概十分钟，才能得到1个或者2个SB。
他把那个页面，开成静音，挂在后台。
他一边读着萨特的《禁闭》，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屏幕上，一个金毛寻回犬，在追逐一个红色的飞盘。
他觉得，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比萨特写的那个剧本，还要荒诞。
他发现，来钱最快的，是「玩游戏」。
你需要下载一个指定的游戏App，然后在规定的时间内，达到某个等级。
他接了一个任务。一款叫《王国崛起》的游戏。
要求是，在三十天内，市政厅达到17级。奖励是，5000个SB。
五十美金。
他下载了那个游戏。
他开始，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手机上，点来点去。
收集木材。开采石头。训练士兵。升级建筑。
他加入了一个联盟。里面的成员，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用着翻译软件，进行着一些，简单又友好的交流。
「Bro, need help with this fort.」
「Thanks for the resources.」
陈哲的游戏ID，叫Kant1742。
没有人知道，这个ID，来自一个正在读哲学系的，贫穷的中国大学生。
他们只知道，Kant1742的部队，很能打。
他开始熬夜。
他需要定好闹钟，半夜起来，收取资源，防止被别的玩家攻击。
他的室友，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陈哲的屏幕上，还亮着绿色的光。
室友说：兄弟，你玩游戏，比写代码还拼。
陈哲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不能说，他是在为了一把键盘，而在这里，进行一场虚拟的，中世纪战争。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数字世界的，雇佣兵。
他付出的，是他的时间和精力。他得到的，是那个叫swagbucks的网站，许诺给他的，那五十美金的报酬。
他有时候会想，这值得吗？
他把这些时间，用来多读几本书，或者去参加一个线下的读书会，是不是，会更有「意义」？
他想起了康德的那句话。
「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法则。」
他现在，既不关心星空，也不关心道德。
他只关心，他的伐木场，什么时候，才能升到下一级。
第二十八天。
他终于，把市政厅，升到了17级。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像素构成的城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感觉，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
他回到Swagbucks的网站。
那5000个SB，还没有到账。
他有点慌。
他去查了条款。上面写着，奖励的发放，可能会有延迟。
他等了三天。
SB，到账了。
他看着自己账户里，那个金色的，闪闪发光的数字。
他把它，兑换成了一张50美金的，PayPal礼品卡。
他又等了一周。
钱，转到了他的PayPal账户里。
他把它，提现到自己的银行卡。
扣除手续费，最后到账的，是三百多块人民币。
他看着手机银行App里，那个小小的，红色的「+350.38」。
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
他只是觉得，很累。
像刚刚跑完一场，漫长的马拉松。
他用这笔钱，加上自己省下来的一点生活费，在那家店的官网上，下单了那把键盘。
三天后，包裹到了。
他拆开盒子。
一把沉甸甸的，灰黑色的键盘。
他把它，连接到自己的电脑上。
他打开一个Word文档。
他用手指，按下了第一个键。
「咔哒」。
声音很清脆。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听。
他觉得，这个声音，是他过去那一个月里，所有熬过的夜，所有点击过的屏幕，所有被他忽略掉的，康德和尼采，共同发出的，一声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