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摊位，很简单。
一张从二手市场淘来的折叠桌，上面铺着一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整齐地码着一排排的洗衣液、抽纸、还有五颜六色的手机数据线。
桌子前面，立着一个打印出来的二维码。
这是他在这个城市的据点。一个流动的，不属于任何人的，一平方米的战场。
他的工作，是「拉新」。
这个词，听起来有点互联网黑话的味道。小马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他需要让路过的人，扫描他面前的那个二维码，下载一个App，用手机号注册，然后，他就能从某个他自己也从未谋面的「上家」那里，获得几块到十几块不等的佣金。
他推广过的App，种类多得他自己都记不清。
有号称能走路赚钱的，有帮你清理手机垃圾的，有各种小众的社交软件，还有一些购物能返利的平台。
他从来不用这些App。
他只是一个摆渡人。把这些App，从一个服务器，渡到路人的手机里。任务完成，两不相干。
今天他的任务，是推广一个社区团购的App。新用户注册，并且下首单，哪怕只是一块钱买一捆葱，他就能拿到12块的奖励。
这个单价，算不错的。
他选的位置，是地铁C口出来，往城中村走的那条巷子口。这个时间点，晚高峰刚过，下夜班的人开始陆续出现。
一个穿着外卖骑手服的小哥，骑着电动车，在他面前停下。
「扫码送什么？」小哥的眼神，越过小马，直接落在了那堆赠品上。
「新用户下载注册，送一袋这个洗衣液。」小马指了指桌上那个蓝色包装的袋子。进货价，三块五。
小哥没说话，掏出手机，对着二维码扫了一下。下载，等待，输入手机号，获取验证码。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小马看着他操作。他需要确认，对方是真的完成了注册，而不是中途退出。
「好了。」小哥把手机屏幕给小马看了一眼。
「谢了哥。」小马把一袋洗衣液递过去。小哥接过来，挂在车把上，发动车子，消失在夜色里。
小马刷新了一下后台。他的账户余额，多了12块钱。
扣掉三块五的成本，他赚了八块五。
他觉得，这笔买卖还行。
他又站了一会儿。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们对这种路边的摊位，已经有了免疫力。他们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每一份看似免费的赠品背后，都标着价码。可能是你的时间，可能是你的手机号，也可能是你未来会被无数次打扰的风险。
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在他摊位前犹豫了很久。
「那个……我手机没内存了。」她说。
小马笑了笑。「没事，下次有机会。」
他不会去强求。做他们这行，脸皮要厚，但不能惹人烦。这是规矩。
一个提着菜的大妈，走过来，拿起一包抽纸。
「小伙子，这个怎么送啊？」
「阿姨，要下载一个App。」
「App是啥？要不要钱啊？」
小-马耐心地跟她解释。解释了半天，大妈还是一脸困惑。最后，她放下抽纸，摆摆手走了。「太麻烦了。」
他也不觉得沮丧。这都是常态。
他做这个，有两年了。
两年前，他还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每天拧一万个螺丝。后来，他同宿舍的一个工友，辞职不干了。过年的时候，工友在群里发了个大红包。大家问他发什么财了。
他说，在做「地推」。
小马就是那个时候，知道了这个行当。
他辞了职，揣着几千块钱，来了这个城市。他一开始，不知道去哪里接任务。他在网上搜，在各种论坛里看。他问自己，拉新平台有哪些？
他找到了一个叫「U客直谈」的App，上面全是发布推广任务的甲方。他又加了几个叫「XX地推资源对接」的微信群。
他的世界，一下子打开了。
他发现，原来互联网公司那些光鲜的用户增长数据背后，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的，由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组成的地面部队。
他们是这个数字世界的毛细血管。把那些高高在上的App，一点一点地，渗透到每一个街头巷尾。
他接过一个任务，是给一个P2P理财软件拉新。注册并绑卡，一单给80块。单价很高。他很兴奋。
他在一个大学城附近，摆了一天摊。送出去几十个充电宝。挣了两千多块。
他高兴坏了，请宿舍的人吃了顿火锅。
结果第二天，他的账号就被封了。上家说，他拉来的用户，质量太差，都是羊毛党，没有一个真实投资的。佣金，一分钱不给。
他白干了一天，还赔了几百块的礼品钱。
从那以后，他就学乖了。他知道，那些单价高得离谱的任务，都有坑。他只接那些单价正常，结算快的任务。
他每天都会花时间，在那些平台上刷任务。比较不同任务的单价，核算礼品的成本，寻找最合适摆摊的地点。
他像一个精明的猎人，在信息的丛林里，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他知道，这个活，做不长久。
城市的管理越来越严。保安和城管，会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他们。
App的获客成本，越来越高。用户的戒心，也越来越重。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像个骗子。用一些廉价的礼品，去换取别人的个人信息。
可他转念一想，那些坐在写字楼里的产品经理，运营总监，他们又何尝不是呢？他们用红包，用优惠券，用各种复杂的算法，设计出一套套精密的「钩子」，让你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时间、注意力和金钱，都投入进去。
大家，都只是在做一门生意。
夜深了。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
小马看了一下手机。后台显示，他今天成功拉到了22个新用户。总收入，264块。
他开始收摊。把剩下的礼品，装进一个大的编织袋里。折好桌子，和那块红色的绒布。
他所有的家当，就是一个编织袋，和一个背包。
他扛着袋子，往自己住的那个城中村走去。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了一份十五块钱的猪脚饭外卖。给自己加了个蛋。
他觉得，今天，又是还不错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