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阳的仓库,在三楼。
没有电梯。
每天,他都要把成捆的手机壳、数据线、自拍杆,一箱一箱地从一楼搬上来。汗水会浸透他的T恤,贴在背上,黏糊糊的。
这个仓库,更像是他的家。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台电脑,占据了房间的一角。剩下的空间,全被一人多高的纸箱和货架填满。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塑料和纸箱混合的味道。
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东西,打包,贴单,然后等着快递小哥在下午四点钟,准时来敲门。
他的客户,遍布全国。
可陈阳不满足。
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会躺在床上,用手机刷一些短视频。视频里,一个在洛杉矶的华人博主,正在逛当地的一元店。博主拿起一个手机壳,跟陈阳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那些,一模一样。
博主对着镜头说,「看,这个,猜猜多少钱?1.99美金,税前。」
陈阳会下意识地算一下。1.99美金,差不多等于14块人民币。
他这里的出货价,是3块5。
他关掉视频,看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些纸箱的轮廓,像一只只沉默的巨兽。他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座金矿上,却只会用最笨的办法,把金子当石头卖。

他想,他要把这些东西,卖到国外去。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疯狂地生长。
他开始了他的研究。
他那台用了五年的电脑,每天都开着十几个网页。
他知道了亚马逊。
这个名字,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他看到有人在上面,一个月的销售额,能抵得上他在这里干一年。他热血沸腾。
他点进去,注册账号。一连串的英文,让他头晕眼花。他靠着浏览器自带的翻译功能,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公司资质,法人信息,信用卡账单,水电费账单。
他卡在了水电费账单上。他这个仓库,是租的。水电费单子上,是房东的名字。
他去问房东。房东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你要我的水电费账单干嘛?这可不能随便给。」
他放弃了。
他又看到了Shopify。
这个东西,好像更自由。你可以建立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网站。他看到那些成功的案例,网站做得漂漂亮亮,像一个品牌的官网。
他觉得自己也可以。
他花了99美金,买了一个网站模板。他把自己拍的那些手机壳照片,一张张传上去。他给每个产品,都认真地写了描述。
网站上线的那天,他一晚上没睡。他每隔五分钟,就刷新一下后台。
后台的数据,永远是0。
没有访客,没有点击,更没有订单。
他的网站,像宇宙里的一粒尘埃。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他去那些论坛里看。别人告诉他,你需要「引流」。你要去做谷歌广告,去做Facebook广告,要去Instagram上找网红合作。
他点开了Facebook广告的后台。预算,受众,地区,年龄,兴趣标签……那些密密麻麻的选项,像一张巨大的网,把他困在里面。他不知道该怎么选。他试着投了50美金。那50美金,像石子丢进大海,连个响声都没听到。
他感到了巨大的挫败。
他的世界,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他熟悉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三块五一个的手机壳。另一半,是那个遥远的,虚无缥缈的,标价1.99美金的数字世界。他站在中间,不知道该往哪走。
他开始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搜索,试图找到一条捷径。他问自己,跨境电商有哪些平台可以做?
他发现了速卖通。
这个听起来,好像离他更近一点。界面是中文的。他觉得亲切。
他又看到了Lazada和Shopee。
别人说,这是做东南亚市场的。他想,东南亚,好像也不错。那里的人,应该也用手机吧。
他还看到了Etsy。
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平台。他想,他能不能把他那些手机壳,画上一些图案,当成「手工艺品」去卖?他甚至真的拿出笔,在一个透明的手机壳上,画了一个很丑的小脑斧。
他看着那个手机壳,自己都笑了。笑得有点心酸。
他每天都在看。看别人的成功经验,也看别人的失败教训。
有人说,选品最重要。你要找到「爆款」。
有人说,物流是关键。你要找到靠谱的货代。
有人说,你得懂那个国家的文化。你不能把在中国卖得好的东西,直接搬过去。
他懂得越多,就越害怕。
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
他妻子来看他。看到他桌上那碗没吃完的泡面,和电脑屏幕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后台数据,叹了口气。
「你别瞎折腾了。安安稳稳做你的生意,不好吗?每个月也能挣万把块钱,够我们生活了。」
陈阳没有反驳。
他知道,妻子说的是对的。
可他就是不甘心。
他每天搬着那些沉重的纸箱,汗流浃背的时候,他会想,在大洋彼岸,有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可能正坐在空调房里,敲着键盘。他从陈阳这里,用3块5的价格进了货,然后,他动动手指,把价格改成14块,再用一些陈阳看不懂的方法,让成千上万的外国人看到这个产品,下单。
他觉得,这不公平。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再去研究那些复杂的平台。
他从自己的货架上,拿了十个不同款式的手机壳。他用自己最好的那部手机,跑到天台上,趁着傍晚的光线最好,给每一个手机壳,都拍了很漂亮的照片。
然后,他用蹩脚的英文,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条动态。下面配上了九张图。
「Hello world. I have these phone cases. Made in China. Good quality. If you like them, please tell me.」
他不知道,他朋友圈里,有没有外国人。
他只是觉得,他需要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