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单元的王大妈最近魔怔了。每天只要一出门，就能看见她手里攥着个手机，还是那种字号调到最大的老年机，里面传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一会儿是那种激昂的解说，「注意看，这个男人叫小帅」，一会儿又是那种魔性的笑声。
她也不看路，就低着头，手指头在屏幕上划拉。哪怕是坐在小区长椅上晒太阳，那手指头也得跟帕金森似的，每隔几秒钟就动一下。
我去问她干啥呢。她把手机屏幕往我脸上一怼，那亮度刺得我眼睛疼。屏幕上一个黄灿灿的金币在那转圈圈，转一圈，叮的一声，掉出来几个数字。
她说她在上班。
给谁上班？给手机上班。
这事儿在小区的老年天团里已经传开了。以前她们聚在一起是聊谁家儿媳妇不孝顺，现在聚在一起是互相对暗号：「你今天金币多少了？」「我那个宝箱怎么开不出来？」
这玩意儿真的有毒。
我有一次回老家，看我二舅也是这样。吃饭的时候手机都不能离手，架在那个醋瓶子上。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盯着屏幕。那个红色的圆圈进度条，就像是他的生命倒计时一样，必须得走完。
他跟我说，这叫薅羊毛。平台有钱，那是大老板发善心，咱们老百姓不拿白不拿。
我就在旁边看着他操作。那流程复杂得像是在解什么数学题。先是签到，得连着签，断一天就重来。然后是看视频，看够多少分钟给个宝箱。开了宝箱还不行，还得看个广告才能翻倍。
那广告也是绝了。卖那种不知道什么牌子的洗发水，或者是那种号称喝了能长生不老的酒。广告里的人演得特卖力，声嘶力竭的。二舅也不看内容，就盯着右上角的那个「跳过」，或者是那个倒计时。
三十秒。为了赚这几分钱，他得忍受这三十秒的噪音轰炸。
有时候我也好奇，这快手里看视频怎么赚钱的逻辑到底是啥。后来琢磨明白了，这就是在卖时间。把你的时间切碎了，切成一秒一秒的，卖给广告商。你就是那个流量池里的一滴水，虽然不值钱，但汇成河了，平台就值钱了。
二舅那手机特别卡，点一下反应半天。有时候那个金币转着转着就不动了，给他急得直拍大腿。说是网不好，要我去给他修路由器。
我去看了，路由器好着呢。是那个APP太臃肿了，恨不得把手机内存全吃光。
他一天能赚多少？
运气好的时候，两三块。运气不好的时候，几毛钱。
这钱能干嘛？二舅说，能抵个话费。
听着挺心酸的。他种了一辈子地，老了老了，在这个花花绿绿的屏幕里，为了几毛钱，还得给资本家当「数字劳工」。关键他还挺乐呵，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这大概就是一种新型的「精神养老」。
除了自己刷，还得拉人。这才是大头。
王大妈前段时间见我就两眼放光，非要拿我手机扫个码。说是扫了我就能得一块钱，她能得好几块。那是那种「面对面邀请」的活动。
我不好意思拒绝，就扫了。结果一下载那个极速版，好家伙，我手机里瞬间多了好几个全家桶。卸载都费劲。
王大妈不管那个，她看着自己账户里涨的那几块钱，笑得假牙都要掉了。她有个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小区里谁扫过，谁没扫过。那认真劲儿，比当年当楼长查卫生还严谨。
有些年轻人也干这个。
我有个表弟，上大学那会儿，生活费不够花，也琢磨过这个。搞了五六个手机，弄了个什么脚本，全自动刷。说是挂机就能赚钱。
结果号被封了。平台又不傻，那种机器刷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表弟跟我抱怨，说现在钱难赚，屎难吃。连这种纯体力的网络搬砖活儿，都卷得要死。
倒是那些教人怎么刷视频赚钱的，赚麻了。
你在网上一搜，全是什么「日入几百不是梦」、「暴力掘金项目」。点进去一看，就是卖课的。教你怎么多开，怎么养号。这就像当年美国淘金热，挖金子的没发财，卖铲子和牛仔裤的发财了。
前两天我在街边吃馄饨。旁边有个外卖小哥，在那等餐的间隙，也在刷。声音开得老大。
「家人们，今天给大家表演个三口一头猪。」
小哥一边看一边乐。他那个手机屏幕碎得跟蜘蛛网似的。
我问他，你看这个有钱拿吗？
他头都没抬，说：「拿啥钱啊，我就看个乐呵。跑一天单累死了，还不许我放松放松？」
原来他刷的是普通版，不是那种极速版。
这时候我就觉得，王大妈和我二舅，还有这个外卖小哥，虽然都在同一个APP里，但完全是在两个世界。
一个是把这玩意儿当工作，精打细算，为了那点碎银子，忍受着无聊和广告。一个是把它当麻醉剂，短暂地逃离一下现实的疲惫。
更有意思的是，王大妈赚的那几块钱，最后可能都在直播间里花出去了。
她关注了一个卖养生鞋的主播。那鞋说是有磁疗，能治高血压糖尿病。一双二百八。
她攒了好几个月的金币，提现出来，又添了点退休金，买了一双。
鞋到了，硬得像石头，穿了两天脚磨破了。
我跟她说那是骗人的。她不信。她说那个主播叫她「家人们」，还祝她长命百岁。她儿子一年都不回来一次，也没听过这句好话。
这钱赚的，左手倒右手，最后还是回到了平台手里。
这就是个闭环。
现在的互联网真是把人性琢磨透了。贪婪、孤独、无聊，每一个弱点都能变成变现的借口。
你看那个进度条，红色的，一圈一圈转。像不像那个拉磨的驴眼前的胡萝卜？
驴以为走快点就能吃到胡萝卜。其实那胡萝卜永远在前面挂着。
二舅有次跟我说，他想攒钱换个新手机。因为现在的手机刷得慢，影响他赚钱的效率。
我问他差多少。
他说还差一千多。
按他现在一天两块钱的速度，还得刷五百天。也就是一年半。
等到那时，估计又有新的APP出来了，又有新的套路了。没准儿到时候不流行刷金币了，流行刷脸，刷步数，刷睡眠时间。
反正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也试过下载那个能赚钱的版本。坚持了不到十分钟。
太累了。真的。
你得时刻盯着它。不能快进，不能跳过。它让你看那个卖假药的广告，你就得老老实实看完。哪怕你明知道那是假的。那种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为了几分钱，不值当。
我有那功夫，去楼下捡两个塑料瓶子，可能赚得还多点。
但对于那些时间不值钱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确定性」。
你看，只要我划一下，只要我等三十秒，钱就会叮的一声落进口袋。虽然少，但是真给。
这比生活里很多事都靠谱。生活里你付出了努力，未必有回报。但这儿有。
哪怕只是几分钱的肯定。
昨天路过王大妈家，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好像是因为她为了看广告，把锅里的红烧肉给炖糊了。老伴儿在那骂她，说她掉钱眼儿里了。
王大妈也委屈，哭着说：「我不就是想赚个买菜钱吗？我不就是想显得自己还有点用吗？」
那声音听着特扎心。
那一锅糊了的红烧肉，估计得几十块钱。够她刷一个月的视频了。
这账算不明白。
也没人能算明白。
在那转圈的金币里，藏着的不是财富密码，是寂寞，是无处安放的晚年，是所有普通人想在这个飞速变化的时代里，努力抓住一点什么的慌张。
有时候我就在想，咱们这代人，是不是太冷漠了点。要是咱们能多陪陪二舅，多陪陪王大妈，他们至于对着个冷冰冰的屏幕，为了几毛钱，跟打了鸡血似的吗？
那天下午，我看见王大妈一个人坐在小区的秋千上。
手机屏幕黑了，可能是没电了。
她就那么坐着，看着前面一群小孩在玩滑梯。那眼神，空落落的。
风一吹，她头上的白头发乱飞。
那一刻，我觉得她挺可怜的。没电的时候，她连那个一毛两毛的奔头都没了。
她兜里揣着那个没电的手机，像揣着一块没用的砖头。
可等会儿回了家，充上电，她又会变成那个战斗力爆表的「金币猎人」。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
荒诞，又无可奈何。
就像那锅糊了的红烧肉，倒了可惜，吃着苦。只能捏着鼻子，把它咽下去。
